大坏蛋

重逢之后【17】

纳兰妙殊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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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

接下来的晚上和第二天的大半天,我们都刻意没再谈筹钱的事。

上午我到公用电话局给家人打电话,问了养父的腰疾、蒂朵的手臂和艾莉西亚的新工作。她到了一家保育院做护理员,总算是个清洁安全的好工作。

她问候我的时候,虽然我说一切都很好,但女人的第六感实在可怕,“Prince,如果钱不够用,我可以提前支薪给你汇过去。”

“哦,不需要。等支了薪,你还是先买个新熨斗,现在那个旧的太重,母亲每次熨完床单都胳膊疼,再给你自己和蒂朵做几件春天的新衣服,去那家贵一点的裁缝店。”

“已经给蒂朵做新裙子了,她留着舍不得穿,说是要等你回来那天、去车站接你的时候才穿。”

“什么颜色的裙子?”

“红的。她自己挑的红色,说这样你一下火车就能看到她了。”

我默默微笑,脑中想到的却是:Steve,你一看到她就一定会喜欢的,她穿红裙子就像欧洲某个皇室的小公主——嗯,淘气的时候除外。

但她会接受爸爸爱另一个人胜过爱她吗?

 

下午有客来访,一个是前几天来过的吉尔默·霍奇,另一位是个法国青年,霍奇从中介绍:那青年名叫让·加斯顿,就职于一个纳粹战犯追捕组织。

加斯顿对着双手绕在背后解围裙的美国队长万分激动地表示,自己一直是大号崇拜者:“……这几年有关您的传记和报道我搜集了一箱子!听说您到了此地,我实在忍不住,太想来见您一面,于是就请霍奇先生代为引荐。但愿您不怪我冒昧。”

你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,抛到沙发上,才腾出手跟那人相握。

霍奇盯了一眼围裙,满脸好奇,低声对我说:“James,你们刚才在干什么?”

“做披萨啊。罗杰斯说布鲁克林有一种特殊做法的披萨,比这里卖的好吃。”

这时加斯顿的目光转到我身上,仍然很热情:“巴恩斯中士,您好。霍奇先生告诉我您尚在人世的时候,我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。还有什么比英雄死而复生更传奇的呢?”

我笑一笑,说:“谢谢。”

 

两个客人坐下来,霍奇照例不客气地点起一根烟。我照例打算去厨房沏茶。你伸手搭在我手腕上,示意要自己去,我摇摇头,摆一摆下巴,表示客人要看的是美国队长,你还不赶紧坐下让他看。

加斯顿说:“您二位真是默契的战友,平时都用这种不说话的方法交流吗?”

我仍然只能笑一笑。

 

我在厨房等待水烧开的时候,听到加斯顿啰嗦了一堆寒暄话,什么战后城市重建,什么经济复苏,什么这里的博物馆收藏了美国队长捐赠给政府的星条制服和勋章,是最受孩子们喜爱的展品,以及所有追捕纳粹战犯的组织,都极度渴望能邀请罗杰斯队长加入……

后来终于话入正题:他是来请求帮助的。

“……南美洲很多国家像阿根廷、巴西、智利等等,都向纳粹战犯出售空白护照,那些党卫军一入境就改名换姓,躲藏起来,有很多人还做了整容手术。”他轻轻捶了一下桌子,“我的同事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情报部门精英,但要从人群里把他们找出来,难度仍然像是大海捞针。”

美国队长:“我听说过这情况。请允许我向你们这些坚持主持正义的战士们致敬,如果不是……一些私人问题,我一定会与您并肩作战。”

“我们知道您曾经多次执行与党卫军中高层人士有关的秘密任务,所以想请您帮忙辨识一下。”

美国队长的答案自然是:“非常乐意为您效劳。”

于是那位先生弯腰打开随身皮箱,掏出了大概半英尺高的一叠文件,放在桌上,发出“蓬”的一声。

我把滚水注入茶壶,只是很低的汩汩声。但立即听到客厅里你说:“对不起,请等一下。”

脚步声。你走进厨房端起茶盘,低声说:“去坐吧。”

我很想说,天哪,Steve,不要这样!这样谁都知道你的耳朵一直拴在我身上……

 

那叠文件有些是各种工作证、驾驶证的翻拍,大部分是偷拍的照片。你用拇指拨了拨纸页,“请给我一支笔。谢谢。”

加斯顿忙不迭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,欠身递过去。

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使用“超能力”的样子:你的目光在每张证件、照片上停留的时间平均只有两秒,就迅速做出决定,在右下角画一个叉,或在剧院门口的一片人脸中挑出一张,在上面圈一个圆圈,并把一个名字写在旁边,轻松得像是答一份过于简单的考卷,又像那些名字是早就用透明墨水写在上面,但除了你谁都看不到。

房间里一时很安静,只有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簌簌声。加斯顿用热度不减的目光敬畏地看着你,我也忍不住盯住你凝神时特别迷人的脸。

然后我和他都觉出这样不好,不约而同地吸一口气,转向对方,有点尴尬地微笑。加斯顿挑挑眉毛,“罗杰斯先生真是个奇迹,是不是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恕我冒昧——跟美国队长朝夕相处的感觉是什么样的?”

这恐怕是我最喜欢回答的问题,但真正的答案又不能告诉他。我笑一笑,“每分钟都会感叹:他真是个奇迹。”

在法国人与我小声聊天的时候,霍奇在房间里溜达,边走边把烟灰弹了一地。他路过书柜时,把鼻子探进书柜上花瓶的玫瑰花里,狠狠一嗅,又转头看看窗台上的铃兰、石竹,“你们可真奢侈,现在一束花比一顿法国大餐还贵。我上司的未婚妻过生日,他也只舍得买一束玫瑰。你们居然摆了满屋子花!”

我在心里说:Steve,别出声……

你抬起头,面露真诚的得意:“James喜欢鲜花。我想了点法子,可以买到很低价的打折花。”

霍奇看我一眼,干笑了两声。

大概三分钟之后,你把所有文件处理完,连同钢笔一起在桌面上推回去,“只有两个人的身份我没有把握,照片距离太远、太模糊。其余可疑人物都圈出来了,标注了名字。”

法国青年珍惜地把文件收起,再三道谢。临走前,他说:“这周末——也就是三天之后,是本城的和平纪念日,退伍军人们会在一个叫‘西西里岛’的小酒馆搞个聚会。霍奇先生他们都会去。如果有可能,真诚希望那天晚上能见到您与中士。”

美国队长当然不会拒绝这种邀请。

 

听着两位客人走下木楼梯的足音,我和你面面相觑,轻轻吐气。你到衣帽架上拿外套,“时间不够做披萨当晚饭了,走吧,出去吃。”

“算dinner date吗?”

“算!”

“不要去上次那家法式餐馆,那家太贵,小费给少一点侍应生还要摆脸色。”

你双手拎起我的外套,架在空中,就像对待真正的王子似的,笑着说:“听你的。”我想起法国青年的问题:与美国队长朝夕相处,是什么感觉?

心里的答案其实是:每分钟都像漂浮在云端。

 

步行去吃饭途中,你在一家店面门口停下来,转身推门,“王子,进来。”我转头去看,玻璃橱窗里架子上陈摆着各色男式皮鞋,那是一家鞋店。

 

除了乘火车时图舒适穿的吸烟鞋,我绝大部分时间穿僧侣鞋,把脚踏进去,单手扣上皮带搭扣即可。

【按:僧侣鞋,Monk shoe,原本是中世纪神职人员穿的鞋子,后成为欧洲经典男士皮鞋一种。款式如下图。】

当然,绑带的牛津鞋穿起来更好看,但鞋带的问题始终没法解决,即使出门前让家人协助绑好,走在街上忽然松开怎么办?总不能向路人这样求助:“对不起,先生,能不能帮我系一下鞋带?”

系鞋带需要半跪在地,埋头在别人膝盖之下,那姿势看上去就像表示臣服甚或认罪,简直近乎屈辱。除了亲人,谁还会愿意帮忙做这种事?

每次遇到类似问题,我总会想:劫后余生已经算是老天眷顾,你啊,应该为还剩两条腿能穿鞋而庆幸,不是为没法穿绑带皮鞋而沮丧。

 

身穿制服的鞋店侍应生迎上来,礼貌地打招呼。切尔西高筒靴、牛津鞋、平底乐福鞋在柜子和货架上闪闪发亮。

你说:“给你买一双牛津鞋或是德比鞋?你以前说一只手没法系鞋带,现在这件活儿可以交给我来干了。”

“如果你不在,而鞋带松了怎么办?”

“不会。我总会在的;鞋带也绝不会松开。”

“绝不会?这么笃定?”

“咱们小时一起参加童子军,学过打绳结:渔人结、猫爪结……在打绳结比赛里,咱两人搭档还得过全军第二名呢。”

侍应生站在斜后方,腰背挺直,双手交叠在背后尾椎处,问:“二位先生想要订制还是买成鞋?”

“成鞋。”

“订制。”

我瞪着你,用口形说:“贵。”订制皮鞋要比成鞋价格高两倍以上。

你扬起手掌,表示“听你的”,伸手点点架子上一双深棕色牛津鞋,“请帮我拿这双鞋,9码。谢谢。”

侍应生捧着鞋盒回来,又问:“需要我帮助先生试穿吗?”

“不用了,谢谢。我们可以自己来。”

于是侍应生指向店铺后面某处,“椅子和镜子在那边。”

 

半人高的镜子后面,有供踏脚的方形毡毯,一把带软垫的圈椅。我有点不自在地坐到椅子上。你朝我笑一笑,在那块毡毯上单膝跪下,把鞋盒放在一边。

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一寸一寸矮下身子,膝头触地,那情景其实非常震撼。我猛然觉得慌乱不安,右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。

光是知道自己有一大笔财富、被告知一个数字,与亲眼看到山洞中堆积成山的金币宝石,感觉是完全不同的。

你替我解开皮鞋的搭扣,托着我的足踝,轻轻晃动旧鞋,把它卸下来。我的脚腕上感到一个温热的手掌,一股柔和的力量,那热力一直从踝骨处传到小腿上去。

你从鞋盒里拿出新鞋,把鞋口拉宽一点,搁在旁边,再握起足踝,让我把脚伸进去。最后整理鞋舌,把每个孔里的一段鞋带拽紧。

从俯视的角度看下去,能看到你的一头金发、鼻尖,和探到眉脊外的一小截睫毛,都跟着你手上的动作很轻微地动着;你肩膊处的衣服绷得紧紧的,宽大的后背弓起来。

在这种姿态里,有一种极其动人的东西。一股强烈的欲望袭来,我忽然很想弯下身子,搂抱住你,深深亲吻你。

你给鞋带打了个很漂亮的结,双手扶在跪地的那条大腿上,端详一下,又翻起眼睛,仰头看着我,蓝眼珠顶在眼眶上沿,“这样会不舒服吗?要不要稍微松一点?”

我的舌头居然有点僵硬,“正好。”

“好的,以后我就知道该给你系多紧了。”

换第二只鞋的时候,我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,又有点心虚地往四处看,还好,镜子几乎把我们两人都挡住,侍应生也很知趣地站得远远的。过度的幸福,也有点像是煎熬。

这时听到你说:“王子,把手给我。”

我不假思索地把右手伸下去。忽觉手指一紧,低头一看,一段鞋带在无名指根部绕了一圈。

你像恶作剧成功的小男孩一样,咧开嘴做出大笑的口形,得意洋洋地亮一亮自己的右手,另半段鞋带就拴在你的无名指上。

这是什么意思?!

我怔住了。这是我理解那个意思吗?我该说什么?……

你脸上立即出现惊慌的样子,“哦,别说话,什么都别说!”

但我已经喃喃说道:“I do。”

多简单的两个词:张开嘴,再让上下唇碰在一起。

 

我们都瞪圆了眼睛,被震惊得反应不过来,心头混乱、懵懂迷糊地对视了几秒钟。

然后我笑了出来。

 

你的神情很有意思,满脸莽撞行事之后的懊丧,又有得到意外收获的感动:“对不起,这次不是认真的,我只是临时……我是说,这件事我当然是认真的,一百万个认真,我已经打算买戒指的……”

我当然明白,我都明白。

我终于做了从刚才就一直想做的事:俯下身,吻在你的发旋里——在“星空”最玄妙的中心点。

“不,Steve,戒指才没意思。为什么一定要戒指呢?我更喜欢鞋带。你可以收回你那句,反正我那句是算数的。”

“我当然不收回。但是……我太欠考虑了,这事该有爵士乐、有鲜花,应该发生在一个更美好的环境里,而不该是在这儿,不是在一家满是鞋油味的鞋店里……”

 

我无声地微笑,持续吻着你热烘烘的头顶。不要紧,Steve,反正每次系鞋带你都会单膝下跪,所以每回你都可以问一遍,我也会答一遍。总有一次你会满意。

在一个最普通最频繁的日常动作里,封存了最好的记忆,每次系鞋带的时候,我们都能被带回到这个有点滑稽,有点尴尬,实则无比可爱的时刻。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?

我和你的手被一根鞋带系在一起。那几乎是一种象征:你将予我补足,从极深的精神灵魂,到所有琐碎的生活细节,彻底而完满。

我已经预见到,未来的年月里,我们会一次一次大笑着提到这家鞋店、这次一时兴起却意义重大的问答。

 

……侍应生躲在镜子后面,出声问道:“两位先生,鞋子合适吗?需不需要我拿另一个号码?”

(TBC)


 
 

队长每天早晨去打零工的杂货店↓


【章节顶端的图,可以看做是穿僧侣鞋的Bucky和穿绑带靴的Steve坐在一起(其实队长的审美比较直男,没这么好

末尾几张老照片年代大概都是1940s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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